作者简介
宋敬武曾任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副会长、中国俄罗斯友好协会副会长,现任中国欧盟协会副会长兼秘书长。
出生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人,很多都像我一样,中苏友好在心底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在那段特殊的历史时期,我的家庭也与苏联有着千丝万缕的缘分。
建国之初,父母给我的两个姐姐分别取名“璇娜”和“丽娜”,听起来很有苏联小姑娘的感觉,后来直到“文革”才改名。
我和姐姐们儿时都喜欢看《列宁在1918》《列宁在十月》这些家喻户晓的苏联电影,都会哼唱《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这些耳熟能详的优美旋律,带着蒜香的俄式红肠、劲道的大列巴和娃娃头巧克力是我们童年难忘的美味,姐姐们的俄式裙子“布拉吉”也是她们最爱的衣裳。
上世纪60年代,穿布拉吉的女孩。布拉吉,这一源自苏联的连衣裙,是俄语“платье”的音译。
就这样,中苏友好的情愫像一颗种子,在我们年幼的心里扎下了根。即使在两国关系的曲折阶段,我们也始终相信暂时的阴霾都会散去,两国终将迎来光明美好的未来。
上世纪70年代,我出国留学,那时到欧洲没有直达航班,我们只能乘坐中国民航的伊尔-62客机到莫斯科中转,所以我出国的第一站就是莫斯科。
多年在法国常驻期间,我也经常去观看契诃夫的戏剧,聆听拉赫玛尼诺夫、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八九十年代,卡拉OK在中国兴起时,我最喜欢的歌曲就是俄罗斯的《三套车》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等。
几年前,我因工作调整,投身民间外交事业,特别是担任了中俄友协副会长,让我接触到中俄友好这一大有可为的广阔天地,结识了一批毕生为两国关系积极奔走的友好人士。从小怀有中俄友好情结的我,又与俄罗斯重续了前缘。
都说人是最宝贵的财富,几年来我有幸认识的这些知华、友华的老朋友们是中俄友好事业的一座宝库。他们有的祖辈、父辈作为苏联红军参加过援华抗日战争,与中国军民并肩浴血奋战,或作为苏联援华专家参与过新中国的现代化建设,他们继承了先辈的遗志,心系着中国和中俄关系发展;也有的像我一样,早年便被中苏友好所感染,而后专门从事汉学研究、中国文化推广和增进两国人民相互理解的崇高事业,一干就是一辈子,蜡炬成灰泪始干。
他们的经历和故事联结起来,就是一部绵延70余年的中苏、中俄友好史,每次想起,我都会为之动容。限于篇幅,无法将他们一一提及,取舍实在困难,仅选取我记忆中几个尤为闪光的片段,以深切感怀两个伟大民族间这份珍贵的情谊。
2015年9月3日,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大会在北京天安门广场隆重举行。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中央军委主席习近平检阅受阅部队。(图源:新华社)
2015年,时值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全国友协接待了苏联援华抗日老战士及亲属一行来华出席纪念活动。
老战士中,最年迈的当时已满93岁,最年轻的也已88岁,但走出机舱时丝毫看不出半点疲态。满头的银发和满脸的皱纹藏不住他们眼神透出的军人特有的坚毅和锐气,更难掩再次踏上中国土地时激动的心情。
作者宋敬武(后排左三)与俄罗斯援华抗日老战士代表合影。(图源:《中国和俄罗斯的故事》)
代表团团长、全俄老战士委员会中国分委会主席阿巴索夫上校同我们简短寒暄后,从身边拉过来一位中年男子,开门见山地说道:“我们有个请求,这位是苏联援华飞行员斯科尔尼亚可夫的孙子。他的祖父在援华抗日期间牺牲在中国的土地上,现安葬在武汉烈士陵园。这位年轻人想借此次来华的机会,前去拜谒先辈的墓,这也是他们全家的心愿。”
经过进一步了解具体情况,我们立刻为其预订了前往武汉的机票,并着手联系湖北省友协,安排拜谒苏军烈士墓。
这时,另一位女士找到我们,带着同样恳切的神情说:“我的祖父也葬在武汉苏军烈士陵园,这是我们家人在祖父牺牲后第一次来中国,能否请你们也帮我安排去一趟武汉?拜托了!”
克服了时间紧、头绪多等种种困难,我们成功帮两位苏军烈士后代一并满足了心愿——在湖北省友协的精心组织下,两位外宾前往武汉解放公园苏军烈士陵园,向苏军烈士纪念碑敬献了花篮,在每个苏军烈士墓碑前都摆放了鲜花,并致以哀思和敬意。
武汉市汉口解放公园苏联空军志愿队烈士墓
回到北京,两位烈士后代拉着我们的手,激动地说:
谢谢你们!谢谢!这真的是圆了全家的梦,也告慰了我们的前辈!
令我们欣慰的是,武汉的陵园保护得十分完好整洁,有专人负责看护、清扫。尤其让我们感动的是,当地的人们自发前去瞻仰,看到我们都热情地打招呼,同我们握手,还争相与我们合影留念。虽然语言不通,但从他们的眼神和语气中可以感受到巨大的热情。
我们深刻地体会到,中国人民用感恩之心祭奠我们的先辈,我们的先辈们为了这样优秀的民族而牺牲是值得的。我们也要替祖父向中国人民说声‘谢谢’,感谢中国人民记得他们的贡献,让他们在这里并不孤单。
说话时,两位外宾眼中已经泛出点点泪光,那其中有种比金子更珍贵的成分,叫做相互的理解与感恩。
2014年5月,我会接待了俄罗斯友好人士代表团来华出席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成立60周年纪念活动,团员中包括苏联援华专家组总负责人阿尔希波夫的孙子伊万。
1950年至1958年,阿尔希波夫率领苏联专家组到中国工作,担任中国政务院经济总顾问、苏联援华专家组总负责人。
新中国成立初期,阿尔希波夫作为中国政务院经济总顾问,为帮助新中国恢复国民经济和实施第一个五年计划日夜操劳,作出巨大贡献。在中苏关系的复杂阶段,他始终保持清醒头脑,主张两国建立睦邻友好关系,并为此做出长期不懈的努力,中国人都亲切地称他为“阿老”。
提起自己的祖父,伊万总是一脸的自豪,有说不完的话:
对于我们来说,爷爷永远是一个传奇。他从一个普通的车工成长为苏联部长会议第一副主席、社会主义劳动英雄、5项列宁奖章获得者。然而爷爷总是强调,能够赢得他人尊重的不是称号或奖项,而是工作的能力和实际的贡献。他一直把在华与中国朋友们一起工作的几年视作生命中最珍贵和难忘的经历。
记得爷爷和专家们来华工作初期,遇到了很多实际困难,他召集专家组组长一连开了三天的会。爷爷对同事们说:‘我们来到中国不是游山玩水,不是夸夸其谈,而是为了工作、工作!中国完全信赖我们,我们要真心实意地帮助中国人民!'
1958年,爷爷结束在华工作回国前夕,周恩来总理亲自为他授予感谢状和‘中苏友谊奖章’。
1996年,全国友协再次邀请爷爷访华,授予他‘人民友好使者’称号。这也是爷爷最后一次来到中国,我的父亲陪他一起见了许多中国的老朋友。分别时,他们紧紧地握住双手,都希望能再多说几句话、多看对方几眼。
爷爷一生中获得的国内外各种奖章和称号不计其数,但他尤其珍视中国朋友们对他的肯定,因为正像他在即将踏上回国的列车时,在站台上噙着热泪,深情凝望着这片挚爱的土地所说的:‘我把心的一部分已经留在了中国。’
阿老的子孙后代们耳濡目染,深受爷爷的中国情结影响,也对友好邻邦产生了爱意与敬意。
阿尔希波夫与中国少先队员在一起。(图源:《中国和俄罗斯的故事》)
近年来,伊万专门注册成立了以祖父名字命名的“阿尔希波夫基金会”,并加入了俄中友协,积极致力于开展对华友好合作。
伊万每年都多次奔波往返于两国之间,见到中国的合作伙伴,他总是神采飞扬地说个不停,那股子激情和干劲儿真像极了他的祖父,以及那一辈真诚向我们伸出援手的老大哥们。
我听不懂俄语,等待翻译的时候总喜欢凝望他滔滔不绝的表情,因为在那神似阿老的眉宇间,我看到了可贵的传承。
对于中俄两国民间友好人士来说,库里科娃的名字应当都不陌生。她是个既温柔又坚强、既优雅又朴实的女性,她对待中国朋友可以像母亲一样关怀备至,也能像挚友一样促膝交心。她是俄中友协第一副主席,是中俄民间友好的一面旗帜。
李克强总理会见俄罗斯友好人士代表时与库里科娃女士握手。(图源:《中国和俄罗斯的故事》)
1957年,还在莫斯科国际关系学院就读的库里科娃就已经参与了苏中友协的创建工作。次年刚一毕业,她便加入苏中友协,在两国关系的第一个“蜜月期”开展对华友好活动。库里科娃在苏(俄)中友协担任过秘书长、副主席等职务,还作为苏联对外友协驻京代表、苏(俄)驻华使馆文化参赞在中国工作十余年。
她几十年如一日,为两国民间友好辛勤付出,结交了大量中国朋友,也作出了重要的个人贡献。
库里科娃根据自已的亲身经历撰写了《俄罗斯和中国:民间外交》一书,该书翔实展现了两国半个多世纪以来的民间友好交往历史,是她毕生血汗的结晶。
库里科娃凭借多年取得的成绩,获得了“俄罗斯功勋文化工作者”称号。温家宝总理亲自向其颁发了“中国语言文化贡献奖”,全国友协也授予她“人民友好使者”称号。
2019年9月17日,国家主席习近平签署主席令,授予加林娜·维尼阿米诺夫娜·库利科娃友谊勋章。
如今(书籍出版于2000年),库里科娃女士已经年逾八旬,双膝均做过手术,行动多有不便,拿着并不宽裕的退休金,独自一人住在苏联时期的老旧公寓内。但物质上的拮据从没影响过她对俄中友好事业的信念和热情,她一生的奔波劳碌给我们留下了太多印象深刻的感人故事:
有的同事跟我说,她在接待中国少儿艺术团的时候,担心正在发育期的孩子们早餐营养不够,自己起大早拉着小车去市场给孩子们买新鲜的牛奶。
有的同事跟我说,她在北京常驻期间,时不时就要请中国朋友们到家里做客,为此她每次都要从前一天就开始忙活,张罗满满一桌的菜肴,把中国朋友们撑得都挺起了肚子,却还要再给他们的盘子里添菜。
有的同事跟我说,一次她陪同中国代表团,下台阶时不慎摔倒,额头都碰出了血,她的第一反应却是告诉中国朋友们不要担心,只将伤口稍作处理,便继续呈现出她面对中国朋友们时一如既往的从容和乐观,一直把代表团送上回国的飞机。
还有的同事跟我说,苏联解体后,苏联对外友协也面临机构改革的命运,库里科娃面对自己未来的前途,本有其他选择的可能,她却割舍不下为之奋斗了大半辈子的俄中友好事业,主动调往俄科学院远东所,继续从事中国问题研究,并以远东所为大本营,各处募集支持,经营着俄中友协,积极开展活动。
在全国友协成立60周年招待会上,我和俄罗斯的老朋友们亲切地坐在一起,库里科娃女士拉家常一样告诉我们说:“腿上做了手术,我要定期去医院复查,大夫们每次听到我说起这把年纪还在工作都很惊讶,我告诉他们这就是我保持健康的秘诀。我还想为俄中友好事业再多贡献一点力量,我要干到100岁!”说完,她和桌上的朋友们一起欢笑起来。
望着她脸上绽放的笑容,我心里不禁一阵感动:亲爱的库里科娃女士,您是我们莫大的财富,您可知道您说出了我们共同的愿望,我们也真诚地希望您这棵中俄友谊的常青树能够永葆活力,结出更多硕果!
思绪及此,我抬眼望向窗外,初春的友协院落已是莺飞草长、生机盎然,恰如我的心境,也是阳光普照、暖意融融。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我所记录的这些朋友,只是中俄友好人士宝库中不同时期有代表性的一小部分,半个多世纪之于浩瀚的历史也只是白驹过隙的一瞬。然而,这些朋友们睿智的思想和伟大的功绩将得以永恒,不被雨打风吹去,他们高洁的品质与闪亮的人格也将如金沙一般,在历史长河中得以永久沉淀。
来源: 外交官说事儿